在全球产业竞争的宏大叙事中,“中等质量陷阱”正成为发展中国家向高收入经济体跃迁的隐形壁垒。这一概念指向一种结构性困境:当制造业脱离低端代工模式后,因市场需求分层、技术积累断层、质量基础薄弱与品牌附加值不足,经济体长期滞留在中等质量水平,难以突破国际高端市场的竞争壁垒。其本质是低质量与高质量之间的“非稳态均衡”,唯有在“技术革新”与“质量跃迁”的双重维度上同步跨越,形成“新质生产力”,方能实现高质量发展的历史性突破。历史经验表明,经济体从中等收入迈向发达水平,除了要跨越“中等技术陷阱”,还要跨越“中等质量陷阱”,只有在“新”和“质”上同时跨越,形成新质生产力,才能实现高质量发展。破解“中等质量陷阱”困局,需要系统性重构质量发展生态。
一、中国质量发展的现实之困
中国作为世界第一制造大国,2024年制造业增加值占全球比重预计超30%,但关键领域质量竞争力仍落后于美日德等制造强国。根据中国工程院2024年发布的制造强国发展指数,中国质量效益指标的绝对值距制造强国仍差距巨大,增长空间也很大,甚至面临被发达国家压制在中低端领域的风险。或者说,中国整体质量水平还远未达到全面、系统性的强大水平,仍处于中等水平,具体特征如下:
(一)需求分层锁定:高端难渗透,低端受挤压
一是高端市场难渗透,价值链话语权缺失。高端市场更信赖欧美日品牌,如,智能手机行业,在平均销售价格方面(2024年第一季度),苹果(900美元)排名第一,远高于全球智能手机市场370美元的平均销售价格,三星(336美元)排名第二,vivo(257美元)排名第三,OPPO(211美元)排名第四,小米(159美元)排名第五。又如,在高端奢侈品领域,2024年数据显示,百达翡丽、劳力士、欧米茄等瑞士品牌在1000瑞士法郎以上价位段的市占率超75%,而国产高端腕表(如飞亚达“摄影师”系列、罗西尼“雅尊”系列)主要集中在5000元人民币以下市场,在万元以上高端市场的份额不足3%。再如,在工业机器人领域,日本发那科(Fanuc)、德国库卡(KUKA)占据全球高端市场,中国品牌(如埃斯顿)主要在中低端市场竞争。
二是低端市场受挤压,成本比较优势逐步弱化。在全球产业链重构背景下,快消品、基础工业品等传统低端市场正面临东南亚、南亚等低成本经济体的激烈竞争。如,在纺织服务行业,耐克、阿迪达斯等品牌已将50%产能转移至越南、印尼,且在2023年,孟加拉国超越中国成为全球第二大服装出口国,Zara、H&M等快时尚品牌大量采购其低价产品;又如,在电子代工行业,2024年苹果要求30%iPhone产能迁出中国,印度塔塔集团承接部分iPhone组装,人力成本仅为中国的60%;再如,在基础工业品,中国粗钢产量全球第一,但高端特种钢(如航空发动机用钢)仍依赖进口,而低端螺纹钢面临印度、越南的竞争。
(二)创新驱动不足:质量技术的代际鸿沟
一是质量基础研究薄弱构成中国制造的“阿喀琉斯之踵”。美国国家标准与技术研究院(NIST)通过数十年持续投入,构建起支撑制造业高端化的质量科学体系,成为其“隐形竞争力”的核心载体。如,在基础投入方面,NIST年度预算15亿美元(2024年),其中38%定向投入基础研究,我国质量领域基础研究投入占比不足12%;美国典型质量基础研究周期为8-10年,中国重点研发计划周期普遍为3-5年,在量子计量、极端测量等前沿方向滞后1-2个研究周期;NIST拥有9名诺贝尔奖得主,中国质量领域院士仅7人(中国工程院)。又如,标准物质体系断层,美国保有13000种标准参考物质(CRM),覆盖纳米制造、生物医药等战略领域;我国现有CRM仅2100种,芯片制造用高纯标准物质进口依赖度达85%,直接制约半导体产业良率提升。再如,在测量科学方面,NIST保持全球92%基本物理量定义,我国参与国际单位制修订项目不足10%;NIST建立的工业CT测量基准体系可实现0.5μm级尺寸溯源,支撑美国60%精密制造企业质量控制,我国同类设备精度仅达2μm,制约高端装备关键部件的误差校准能力。这种从底层原理到应用工具的系统性短板,正成为制约我国制造业向高精度、高可靠性跃迁的核心瓶颈。
二是质量核心技术存在代际性短板。如,在半导体制造,国产检测设备(如中科飞测)识别精度为3nm,而美国KLA设备可达0.5nm,导致国产芯片良率低10%-15%;长江存储128层3D NAND芯片的坏块率比三星同类产品高30%,主要因等离子体刻蚀均匀性控制不足。又如,航空发动机关键高温合金材料(如单晶叶片)进口依赖度超70%,主要在于单晶叶片蠕变寿命预测,国产模型预测误差±15%(罗罗公司±5%),导致发动机首次大修间隔仅3000小时(国际先进水平6000小时),这就导致CJ-1000A发动机涡轮叶片因残余应力控制不足,高温疲劳寿命仅为CFM56发动机的70%,直接影响商用航空发动机的适航取证周期。再如,在工业机器人减速器磨损控制方面,国产谐波减速器连续工作8000小时后精度衰减0.03mm(日本Harmonic Drive可保持1.5万小时稳定),导致机器人重复定位精度超差,严重制约精密装配、微电子制造等高端场景应用。
(三)质量基础不强:QI体系发展滞后
一是我国QI各组成部分的发展水平与国际先进水平存在明显差距。如,标准领域,中国主导制定的国际标准占全球总数的比例远低于德国、美国等国家;截至2024年底,中国在ISO和IEC中担任的主席职位数量为74个,并在多个技术委员会中承担秘书处工作,但众多领域的决策权和标准制定话语权上仍与欧美日存在较大差距。又如,计量基准体系中,仍有近三分之一的基准未能达到国际等效水平,时间频率基准稳定度(5×10⁻¹⁶)较美国国家标准与技术研究院(NIST)落后一个数量级;再如,在高端测试仪器领域,我国基本被国外垄断难以供给,截至2023年底,我国高校院所拥有原值50万元以上大型科研仪器13.9万台(套),其中进口科研仪器超过75%,与此同时,美国不断加强高端仪器出口限制,目前美国商务部工业安全局(BIS)公布的禁运清单中超过2000种超精密级测量仪器。
二是QI要素集成效能没有充分释放。这一现象主要表现为“系统孤岛”效应突出、资源配置效率低下、服务响应能力不足三大问题。如,跨要素协同机制缺失方面,某电动汽车标准新版发布后,区域内23%的检测机构因设备校准滞后无法提供合规服务。又如,资源配置效率低下方面,某省建设了质量标准数据库、检验检测机构名录库、认证认可结果公示平台,但三个系统相互独立,企业申请产品认证时,需分别在标准库查询适用标准、在检测平台预约机构、在认证系统提交报告,流程繁琐且数据重复填报。再如,区域协同效能低下方面,珠三角地区的调研数据显示,九市检测机构重复建设率达37%,但在动力电池热失控检测、智能驾驶仿真测试等高端领域,设备利用率不足15%;某动力电池企业为完成欧盟WVTA认证,需辗转广深莞三地完成6项检测,耗时比德国同类企业多42天,额外增加成本120万元。
(四)质量效益不高:缺乏全球高端品牌,溢价能力弱
一是中国高端品牌建设面临系统性挑战。从世界品牌实验室2024年数据来看,中国大陆入选世界500强品牌数量(46个)与美国(187个)、日本(42个)、德国(27个)相比存在明显差距。如,品牌价值分布上呈现结构性失衡,美国品牌包揽了前十强中的九席,前100强中占据半壁江山,中国前100强仅占7席,且平均品牌年龄仅32年,远低于美国(98年)和德国(112年)。又如,行业分布不均暴露产业升级痛点,中国上榜品牌中,金融、能源等垄断行业占比高达53%,高端制造业品牌仅华为、大疆等5个,相比之下,德国27个上榜品牌中,制造业占比超过70%。再如,品牌溢价能力的代际差距,保时捷品牌溢价率高达82%,特斯拉为45%,而中国品牌比亚迪仅15%,吉利更低至5%;华为年研发投入达238亿美元,全球排名第五,但品牌价值仅为苹果的14.7%。
二是质量溢价能力较弱。这一现象直接反映出中国制造在全球价值链中的位置仍处于中低端环节,难以通过质量优势获取超额利润。如,在《财富》2023世界500强企业榜单中,我国上榜企业运营效益整体水平偏低,平均销售利润率和平均净资产回报率仅分别为3.6%和7.8%,远低于6.9%和11.2%的全球上榜制造业企业平均值。又如,我国制造业出口产品单位价值(美元/千克)为13.03,而美国为57.61,德国为54.05,日本为36.85。再如,2023年对世界主要国家进出口贸易相关数据的分析显示,我国出口产品召回指数(与质量水平高相关)为1.78,而美德日等发达国家均低于0.5。
二、中国破局的战略路径
美国、日本、德国作为全球制造业高质量发展的典范,均曾经历这一陷阱的困扰,其实践经验表明:一个经济体在发展早期可以依赖技术扩散,学习复制发达经济体的技术标准、质量技术和管理方法,但要成为质量强国,成为高收入经济体,一方面需要依靠技术创新解决“高峰”问题,突破“卡脖子”瓶颈实现自主可控;另一方面需要依靠质量创新解决“高原”问题,确保先进技术的快速与稳定应用实现品牌溢价。
当前,全球产业格局正经历深刻变革,中国制造业要实现从规模优势向质量优势的根本性转变,必须突破“中等质量陷阱”这一系统性难题。但需清醒认识到:质量跃迁是长周期系统工程,我国需以质量技术深耕为核心驱动力,以制度创新为支撑框架,以市场需求为牵引导向,构建“技术——制度——市场”协同演进的质量发展新生态,才能实现从“制造大国”向“质量强国”的跨越。
(一)技术深耕:构建新型质量创新体系
第一,强化质量基础研究的战略投入。一是,在“十五五”期间,继续实施NQI重点研发计划,并突出质量技术的原理性、基础性、前瞻性技术领域研究,建立质量技术路线图动态更新机制,每五年迭代重点领域攻关清单;二是,对标NIST,在量子计量标准、极端制造、生物医药检测、军工质量标准等方面加速构建具有前瞻性的国家级质量实验室体系。三是,推动质量基础设施数字化、智能化、集成化转型,基于人工智能技术和大数据、大模型等创新质量基础设施服务模式。
第二,实施产业基础质量跃升工程。一是,在产业基础再造基础上,重点开展基础材料、基础零部件/元器件、基础软件的质量提升行动,推进产业基础高级化。二是,大力发展高端仪器装备和传感器产业,设立重点专项工程,加强应用基础研究、关键共性技术研发和成果转化和产业化。三是,完善重大科技项目与标准化工作联动机制,完善标准必要专利制度,推动标准化与科技创新互动发展。
第三,构建“平台+数据+算法”三位一体的质量技术平台。一是,加快组建一批质量共性技术公共服务平台,集成设计仿真、检测认证、失效分析等公共服务,围绕装备、汽车、电子等领域和重点产业链,加强中试平台建设和服务能力提升,探索中试平台市场化运营模式;二是,探索质量数据产权、流通交易、收益分配、安全治理等数字规则制定,完善质量数据要素市场体制机制,促进质量数据合规高效流通使用。三是,遴选质量公益研究机构,建立质量共性数据资源池,将可公开的工艺参数、产品检测数据,性能数据进行归集并开发算法模型,构建数字孪生质量管理系统,并在航空航天、新能源汽车等领域实现应用。
(二)制度创新:优化质量制度供给
第一,实施质量穿透式治理。一是,升级国家质量强国建设协调推进领导小组职能,赋予其跨部门政策协调、资源配置、监督考核等实权,建立“季度联席会商+年度成效评估”运行机制,破解科技、产业、金融等领域政策与质量要求“两张皮”困局。二是,强化政策设计的系统化,将质量政策规划与科技、产业、金融、人才政策联动起来。三是,构建质量安全韧性体系,开发质量风险指数,对食品、医药等战略领域实施全链条质量追溯,将质量安全纳入国家应急管理体系。
第二,培育质量成长梯队,激发中坚力量。立足我国超大规模市场特征,构建“筑基-跃升-领航”三阶培育体系:一是,建立“质量瞪羚企业”筛选与培育体系,配套实施税收抵免、政府采购目录直通车、质量保险补贴等精准政策,引导企业从“规模竞争”转向“质量竞争”。二是,在航空航天、生物医药等24个战略性产业实施“质量冠军”培育计划,建立“揭榜挂帅”机制攻克工艺稳定性控制、可靠性验证等共性难题,对突破国际先进标准企业给予研发费用200%加计扣除。最后,优化国际标准提案流程,在优势领域探索建立一批国际性产业与标准化组织,支持通过跨国并购获取质量技术资产。
第三,完善质量法治与信用体系。一是,加快产品质量监管法、产品责任法、产品质量促进法“三位一体”的《中华人民共和国产品质量法》立法进程,明确质量创新容错机制,建立质量安全“吹哨人”保护制度。另一方面,构建“政府-协会-平台-消费者”四方协同监督体系,推行质量信用“红黑榜”公示制度。三是,加大对“职业打假人”以负面报道、举报相要挟、以各种形式敲诈勒索企业的打击力度,优化政务服务便民热线“满意度”“办结率”等考核方式,减少质量监管资源浪费。
(三)市场牵引:重构质量市场生态
第一,重塑质量竞争型产业格局。立足“双循环”新发展格局,实施质量竞争型产业攻坚战略:一是,编制《质量竞争型产业目录》,聚焦高端医疗器械、精密仪器、工业母机等质量敏感领域,加快关键质量指标提升;二是,建立质量分级认证体系,实施“优质优价”采购政策,在重大工程招标中设置质量权重系数;三是,加快高端认证制度建设,推动认证认可制度市场化改革,强化先进团体标准与认证认可制度的协同。
第二,激活需求侧的质量价值传导。一是,构建消费质量指数(CQI),开展质量信息披露,定期发布细分品类质量性能榜单,通过市场透明化倒逼企业提升质量,形成“质量提升——溢价实现——持续投入”的良性循环;二是,在住房、汽车等耐用消费品领域试点质量资产评估体系,将产品可靠性、耐久性等指标纳入价值评估模型,实现优质产品市场溢价。
第三,厚植质量文化基因。将质量教育纳入国民教育体系,在100所职业院校开设“现代质量工程”专业,培育既懂技术又通管理的复合型质量人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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